傅爷爷 是我父亲的师傅。60年代的时候，国家全面取消了拳击比赛，傅爷爷当时已经是全国冠军，国家算是对他特别优待，让他去中学当了老师。就这样，在中学读书的 父亲开始跟着他练拳。到八十年代初恢复西洋拳的时候，我父亲已经三十多岁，早过了拳手的黄金年华，傅爷爷更是早已雄心消磨。
那时候我年纪 小，常常跟着傅爷爷捉鱼摸虾，因为知道他的往事，常常要他教我拳。傅爷爷耐不住纠缠，让我跑步。热身跑，变速跑，加速跑，压腿，然后是一次次的全速跑。如 此一年，我已经跑的象个野骆驼，可是连拳套都没摸过。终于，我开始怀疑傅爷爷会不会打拳，又开始缠着他教我拳术。傅爷爷跟我说，那你打我一拳试试。我二话 没有，用尽全力就是一拳。傅爷爷没有动，甚至没有招架，只是很慢得抬了一下左手，我就向一侧冲出去了。他在后面一把抓住我后领，把我提起来放在面前，然后 说，手上软，脚下松，看你走路的样子都不能练拳，我让你跑步，你要是懂跑步了才懂用腰力，光靠手上这几两力气，连鸡都打不死。你练三年田径，要是力量能上 来，我再教你。
那一年，傅爷爷把我送到业余体校他的朋友那里，我跟着一个姓陆的教练开始练短跑和跳远。按照傅爷爷的说法，我和我爸爸都不 是躲懒的人。我7岁开始练田径，练了十年，陆指导待我极好，我也就渐渐淡了练拳的心思，加上我母亲坚决反对我练武，我就下决心好好练田径。这十年陆指导发 现我弹跳好于速度，于是从短跑改向跨栏，再由跨栏转向跳高。这导致我现在家里有100米，110米栏，跳远和跳高四张二级证书。傅爷爷虽然是拳手，但是对 于体育的理解简直惊人，我13岁那年他向我演示跨栏，那年他已经60岁，但是起跑仍如同雄师一般。很多年后的今天，我当然能认识到这种天分差异的存在。
对 于我不学拳这件事，傅爷爷倒是丝毫没有表示出遗憾，他对我说，打死会拳的，淹死会水的。你不学拳是好事。这么多年里唯独一次例外，他伤感的表示我连防身的 拳法都不会，是我12岁的年纪，刚刚上初一，学校门口常常聚集一批小混混，挨个搜学生的书包，抢钱，认小弟。别的学生乖乖给钱，我当时练了5年多田径，两 米多的围墙窜起来简直跟走平地一样，所以每天放学都直接翻墙回家，从来不走校门。发展到后来，那帮小混混 . 已经把围捕我当作乐趣，每天骑着车追我，不过一次也没追到过。我把这个事情当作光荣跟傅爷爷说了以后，傅爷爷竟半天没有做声，然后对我说，你不跟他们逞 勇，很好。不过还是要会打架，他们一两个人遇到你，你也好脱身。
我十二岁那年，第一次练拳。傅爷爷对我说，我不是教你拳术，而是教你打 架，一对一，你往前冲，一对二一对三你靠墙，超过三个就跑。那天，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手把手的教我出拳，教我腰胯一线，教我拳不能满，击到就收。我到如今 三十岁，只和人动过三次手，全是一到两拳放倒别人。父亲看我练空拳，常常说，你这两记钩拳蛮像样，不过多看几拳就开始摇头。这些是后话不表。
不过傅爷爷并没有让我有出手的机会，我父亲找了他的师弟，给那几个小混混买了些冷饮，表演了最粗鄙的把戏：单拳开砖，从此那帮人从没找过我的麻烦。
傅 爷爷一如既往到我家作客，喝一点酒，与父亲聊到很晚。周末常带着我去钓鱼或者打篮球。那时候环境破坏还是不大，离城不远遍布水塘，60多岁的老人带着我跑 步，真是神气。我最后一次和傅爷爷打篮球是我17岁那年，傅爷爷65岁，腿脚开始不行了，但是投篮还是很准，防不胜防。一天打完篮球他对我说等一下，我看 他表情很怪异，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走过来。后来我知道傅爷爷得了痛风，这个病折磨他到现在。
高中以后我逐渐停止了一切训练，收心做个考试的机器。傅爷爷为人洒脱到极点，看不得我半夜苦熬，常常说学文不如学武，真是把人学死。可是他当年是全国冠军，在学校出了点小事就被开除，晚年连医疗保险都没有，学武就真的可以洒脱吗？
傅 爷爷晚景凄凉，他的徒弟们轮流照顾他，因为没有保险，加上对身体太自信，傅爷爷的病恶化严重，走路都很难。我出国多年没有见到他，只在电话里听到父亲说 起。我出国前，没有工作的老头子给了我200美金，对我说，最后关头再用这点钱。我庆幸我记忆里的傅爷爷仍然是雄师一样的老人，一个我所见过的没有抗手的 人。
备注：
那天小南看史记的《刺客列传》，讲的都是些春秋战国时候的“屁民”的传奇。那些人中既包含荆轲，豫让那样成名 的志士，也有些非借太史公我们从未得知的寒士。他们或无政治抱负，或无社会理想，却是充满生命力，对人事物秉持最古老的忠义信念。在我们的世代，我只认识 这样一个老人，傅爷爷。上文是几年前所写的，我已经不想更改。今年春节前后，我父亲过来看望我们，又谈起傅爷爷，老人已经去世。老人的最后几年，在家中后 院养了两只母羊，每日挤羊奶为供应。他逐渐故意刁难责备徒弟，将他们驱走，因为他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凄凉的晚境。去世的时候，徒弟聚集在病榻前，傅爷爷叫 人不用找我父亲。我父亲是他最好的徒弟。于是，他就这样和我们永别了。
我们的山河和他一生所经历的山河已然不同。他会狩猎，捕鸟，捉鱼，上树下江。如果生在古代，他即便不是猛将，凭借体力，也绝不会饿死。然而在这个时代，他如狮子被关进笼子。纪念这只雄狮，或许我们将不会再拥有这种人。
